“家门不幸,让你看了笑话。”黄循没料到自己的好心竟惹来了这么一顿,他不想失了风度,便冷冰冰地回击道。
林小云呵呵一笑,仰了仰头,将又要流出的泪水倒流回了眼眶里,她的音色苍苍,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,“要是可以,我真不想看到你们的这出笑话。你们继续高高在上地呆着不好么?让我可以像以前一样觉得有钱人什么都好。吃什么、穿什么、用什么,都可以拣着顶尖的品牌买,穿 LV 的人凭什么有烦恼?住这样大房子的人,还会有什么不高兴的理由。你们为什么要来叫醒我,来告诉我,没钱的人心甘情愿去做钱的奴隶,等有钱了也一样是奴隶,只不过被禁锢得深浅不同而已。”
黄循这么多年,为所欲为惯了,哪里受得了这么不起眼的小姑娘的奚落,当下便落了脸,心情大为不悦地说,“林律师,我自问对你还算不错。现在也算是共落难,你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?”
林小云心情更不爽,说:“你对我还不错,所以你觉得只要你施恩了,我就一定要跪着感恩么?不好意思,我今天没心情跟你玩这套贤君忠臣的游戏。我对你们家的股权也一点兴趣都没有,我现在就想出去。”林小云自己心里烦,看着黄循就更烦,心里又觉得要不是这个独裁老头逼反了二儿子,自己也不会这么被动。既然找不到别人算账,心里的不爽索性就全怼在了他身上。
黄循听她这么一说,反而不气了,坐了下来,好声好气地说:“我对你施恩,我给你饭吃,我给你钱花,难道你不该感恩么?这个道理有什么不对?”
林小云见他竟摆出了一副想好好理论的模样,恹恹地说,“您给我饭吃,是因为我能提供您想要的东西。就像您每个月发我工资,我也总得朝九晚五,一周上满五天班吧。我出售智力和劳动力的服务,你购买这项服务,一个卖方、一个买方,我们地位平等,我有什么好感恩的?您整天在 JW 里呆着,旁边都是对你百依百顺的人,玩命地向你表达忠心,这也不是对现有的这份劳力交易感恩,而是希望能让您花更大的价钱去买他们现有的劳动价值,又怕你不干,自然要装出一份感恩戴德的模样来供养你这份高高在上的心情。日子久了,您竟然真的信了。”
黄循一个八十岁的人,思维方式与价值理念跟林小云自然不同,他这个人一向自负,在 JW 傲居了几十年。可如今,他虽然不认可,却隐隐觉得林小云说的并不是毫无道理。这倒不是这个女孩有什么过人之处,只是这个时代变了,黄循从小见到的师徒式、忠义礼信式的那一套雇佣关系,正在被现代社会自由平等的劳力服务关系所取代。黄循沉默了一会,又说:“你对老板与员工的关系倒是有自己的见解。”他停了停,又说道,“但却未必是对的。虚幻的平等只是你们教科书上骗人的谎言。这个世界真正的游戏规则始终是围绕着利益进行的,在这个规则下,什么是强者,强者就是拥有 bargaining power 的人,是在谈判桌上互怼,损失永远都更小的那一方。什么又是弱者?弱者就是随时可以被替代,没有话语权,没有还价空间的人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强者对弱者不是平等的交易关系,而是一种恩赐。”
林小云微微歪了歪脑袋,看了他一眼,说道:“那您跟小黄总,谁是强者?”
黄循毫不客气地说:“当然是我,从前是我,以后也是我。”
林小云云淡风轻地笑了笑,说道:“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永远处于弱势的地位。您在工作上、生活上都要跟自己的儿子争个强弱上下,现在他打出囚禁强逼的牌来,您又能怪得了谁?黄总,JW 上上下下再加上我这样的外聘人员,也有几千人,他们每天仰仗着您吃饭,但其实他们每个人身上都长了一双腿,想走随时都可以走,唯独大黄总和小黄总是例外。您说这份家业会由他们来继承,这是您眼中的施恩,又何尝不是砍掉了他们自由的利刃。”林小云说着说着,觉得自己的心情也随之豁达了。四周静谧,仿佛能听到窗外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,林小云看着黄循,之前自己心中那份烦躁的情绪慢慢褪去了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容易,有钱也好,没钱也罢,让人心在浊浊俗世中纠缠不清的,从来不仅是简单的金钱问题。黄家父子如此,自己亦是如此。
黄循颤巍巍的嘴唇动了动,过了好一会儿,才听见他的声音:“我怎么教儿子,轮不到你一个小丫头来多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