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盈盈也听得有些入神,催促地问道:“什么的脑子?”
程风又笑了笑,娓娓说道,“老先生说,对于一般人而言,从小到大,我们会从家庭、亲友、还有环境中,学到各种各样的规矩,辨明是非、判断道德,这是一套基本的善恶观念,也是属于普罗大众的传统智慧。大部分人,拥有了这样一副大脑就基本能够应付一生中可能遇到的所有问题。面对任何情况,他们也理所当然地会从这里面找到解决的办法、或是安慰自己的道理。但是对于接受过法学训练的人,会拥有第二个脑子,在第二个脑子里,法律规则是极其重要的,价值观的首位是忠诚于法律职业,正义、逻辑、责权这些关键词都被高亮了,这个脑子是法律人安生立命的根本。但是,老先生鬼魅地一笑,又说了,你们要记住,第二个脑子仍凭你们再怎样去充实、培养,它也永远都不会大于第一个脑子。”
程风的口齿很清晰,长期的专业训练,让他对语言节奏的把控也非常好。话一说完,唐盈盈也觉得心里微微一动,仔细地思索了片刻,又问道:“老先生的意思是想说法律永远不会越过人事俗情去?”
程风也鬼魅地笑了笑,只是他笑起来的样子完全没有那种老狐狸成精的智慧感,而是像极了一只大马猴成精,“我哪里能知道老先生是什么意思,我只是觉得他说的这些好像很厉害的样子,就强背了下来,打算以后也依葫芦画瓢去做演讲吓唬人。”程风很欠揍地说道,又见唐盈盈脸色沉了沉,连忙补充道,“我当年确实不明白,也没胆子逮住老先生问个清楚,但今天这个事情,让我突然又有了一点体会。就这么说吧,我们用第二个脑子来分析,就汪瑶今天干的这事,从主观条件到客观行为,都踏踏实实地踩在了刑法的红线上。报警立案、侦查审判,该判几年算几年,没有任何问题,这叫罪刑法定。我们都同意,但你再想想,要是你没有这第二个脑子呢,她今天的行为是不是更像,我是说倾向性的更像,是在整蛊我?不仅仅是方惟安,大部分人一定都是这么觉得的,都会认为这只是一场小孩子的胡闹,吓唬和报复一下,也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。就为了这个,你一定要揪着她不放,往最重的罪名上去落,甚至不惜毁掉她的后半生。一定要么?为什么不能用更温和一点的方式去教育她?”
唐盈盈张了张嘴,反驳了一句,“她顽劣成这样了,谁还能教得了,管得住?”
程风眯着眼睛笑了笑,“唐律,你这么说就显得有些情绪化咯,怪不得她能一句一挑拨,怂恿得方大侠与你恶言相对。”
唐盈盈用手指按住了眼眶上的穴位,用力揉捏了几下,“你是看热闹看得太欢快了吧。”
“我们今夜同是天涯沦落人,不在乎谁看谁的热闹。”程风依旧笑嘻嘻地说,“不过,我想说的是,汪瑶之所以能轻而易举地撺掇起方大侠的怒气来,也是因为你硬说要起诉她,以至于人心不平,你反而成了仗法欺人的那一方。依据我不算太丰富的人生经验,人心若是不平,一定后患无穷。所以在这件事情上,我们往后退一步,不是随机的二选一,而是反复斟酌后的选择。”
唐盈盈用力咬住了嘴唇,良久无言,最终,她还是叹了一口气,软软地卸下了气来,有气无力地说:“你才是当事人,你决定都行,我也不可能违拗你的意愿。”唐盈盈抬了抬眼皮,见满脸喜色的程风,又有些来气,“但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说话的方式跟康俊越来越像了呢?”
“真的吗?”程风的小眼睛里顿时闪现出惊喜的光芒,“我跟他学的,像么?有几成像啊?他这种娓娓道来,绕着圈子又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立场放进去的说话方式,真是帅爆炸了!我在家里照着这个模式,反复练习了几百次了,果然有点成效啊。”
程风兴奋地说,又见唐盈盈的脸色不太好,郁郁沉沉的样子,像是强压着心中的不愉快。程风连忙又抓紧了身上的围巾,试探性地说道:“我没别的意思啊,这样吧,我给你念首诗吧,也是当年老先生在演讲结束时念的。”他清了清嗓子,“我们镇上有个人绝顶聪明,他跳入一片荆棘丛林时弄瞎了眼睛,当他发现自己失去了视力,拼命跳入另一片荆棘丛林重获光明。”
这首诗是卢埃林写的,在大学的时候,唐盈盈曾把它抄录在自己的笔记本上,还写了长长的分析解读,以备考试时被考到。当年在考场上写出的对这句话的答案,她现在早已忘记。多年之后,突然再听到这首诗,唐盈盈就像是被人在心窝处猛地一击,鼻子一酸,两行眼泪不受控制地便流了下来,顷刻浸湿了整张脸。
天边有一朵小小的云遮掩过了金黄色的月轮,街道两旁如梦幻如泡影的路灯、车灯与霓虹灯交错着映进车内,浓光淡影,将两人一并笼进了斑斓的光晕里。唐盈盈一边哭,一边熟练地把握着方向盘,车子快速地汇入深南大道的车流,也变成了无数道光线中的一条。
程风这下彻底傻眼了,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嘚瑟了半天的演讲竟招来了唐盈盈这么一场眼泪。他像被人施了魔法一样定在座位上连呼吸都只敢小口小口地进行。两只眼睛不敢,却又不能不被旁边吸引过去,看着这位平日里素来干练理智、从来没怂过的高阶律师,在这座城市的主干道上,哭成了一个孩子。